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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無言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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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無言(七)

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,一進門,洛施就不可控制的皺了皺秀氣的鼻子。

錢衛倚在一張紅木雕花床床頭,半闔起眼,看起來氣若游絲。

聽到腳步聲,他才緩緩睜眼,看清了洛施眉頭緊鎖的樣子,不太好意思道:“屋內藥味太重,這才央人點了熏香。”

洛施不語,只因窗欞掛著的流蘇隨風輕輕搖曳,她被吸引了註意力。

錢衛像是渾然不覺,唇角添上了慶幸般的笑意,“那時被攥住脖頸的時候難受極了,還以為我們會一道交代在哪裏,幸好有你,我才會脫險。”

洛施直言:“那人是沖著我來的,你要是真死了,我也活不了。”

一室寂靜,斑駁的光影透過半開的窗扉灑了洛施一身。她看起來很不適應,又走近了幾步,這才站到床邊打量起錢衛來。

他脖頸處的傷,竟是消得只餘一道淺淡的疤痕,洛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,心下暗嘆:“果真有錢能使鬼推磨。這樣好的東西,要是給師父用上,他就不用每次都抱怨自己被鬼弄傷得不好看了。”

錢衛由著她看,還有心思侃了一句:“那這麽說,我們差一點就同生共死了。”

“誰要跟你同生共死!”洛施反應迅速地呸了一聲,沒好氣的拍了拍床板,“等你變成鬼那天,我第一個讓你去鬼王那裏報到。”

錢衛只當她後半句話是玩笑,自顧自笑了半晌,笑得連連咳嗽才停。

洛施覺著這人怪的很,自己給他招致危險,醒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她,好看看她是否平安。

洛施垂眸,她這一不恝置地施恩相救,好像開了什麽後患無窮的先例。

錢衛笑夠了,才正身問道:“你可知,昨晚那人是誰?”

“你真的想知道嗎?”洛施睨了他一眼,故作神秘的架勢,終於有了一點整日與鬼打交道的世外高人般的高深。

“他今日放走了你,來日還是會伺機而動。”錢衛下意識摩挲著手指,也不去滿足洛施玩樂的興致,“你總得知道他是誰,才能有個防備。”

洛施楞在原地,她還以為錢衛是單純的好奇,或是為著自己打算,結果,竟還是為著她……

鬼使神差的,她心生了些許悲憫,“是徐夫人。那個弱不禁風、隨時會一命嗚呼的女人。”

錢衛默了半晌,那表情看起來分明不是一無所知之人,“想來,是昨晚你揭穿道士的做法惹怒了她。”

洛施凝眸看他,“你沒有一點驚訝,甚至害怕嗎?”

“害怕什麽?”

“她面上裝病,背地裏卻險些殺了你。”洛施搖了搖頭,從來沒有的思慮湧上心頭,“你相信,徐夫人她不是人嗎?”

她從來沒有想過,如果他是因為老好人的心態,想去關心徐夫人的身體狀況,不會在她揭穿道士弄虛作假後對她如初,甚至於,得知昨夜徐夫人露出了真面目後,沒有給出一點正常人的反應。

所以,她破天荒的給錢衛拋出一個真實的消息,想要試一試他。

錢衛面上依舊沒什麽,但倏而攥緊軟被的手、繃緊的身子,暴露了他的內心想法。

洛施自然觀察到了這一細節,她這才覺得心裏平衡了,繪聲繪色地道:“你那時已然昏死過去,自然沒有看見她不同於尋常人的地方——徐夫人身上穿著的茜色鬥篷陡然變為墨黑,後對我擊的那幾掌俱都不能是人所為,憑著角力的打鬥全然化成了鬥法的戰場。”

這是超出錢衛認知的,某種意義上,他並不相信這世間有著精鬼神怪,所以對於昨晚洛施大鬧的那場法事本就嗤之以鼻,認為不過是徐炳元求醫無門、懦弱地為尋求心理的安慰而行的無奈之舉。

室內一時靜默,洛施難得能敏銳的捕捉到其他人的心中所想。她有些蠻橫的瞪向床上的病人,“你不信,覺得我在騙你對嗎?”

她突兀的想起,她頭一次用這雙獨特的眼睛,看見同她一塊乞討的瘸子背後,站著一個神色清明的怪人,並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給他,那瘸子當場震驚又恐懼的神情。

他恐懼的神態是沖著她的嗎?洛施沒想明白。

而後幾日,她裝神弄鬼的瘋癲之態小範圍地口口相傳了起來,她被迫在一眾竊竊私語中逃離了那裏。

直到很久以後,她才知曉,那怪影是鬼。她的眼睛,能看見鬼。

這一刻,這種被人視作怪物的感受壓在心間,她像是又經歷了一個輪回。

不過,那是沒遇見師父之前的小乞丐——敏感脆弱、不堪一擊;現下的洛施,應是鋼澆鐵鑄、百煉成鋼。

床上的人溫聲道:“不,我在想,錯過了那樣精彩的一幕,著實是遺憾。”

錢衛病容難掩,墨發披散在身後,仿佛是被洛施描述的場景吸引,不覺囅爾一笑,神色怡然。

洛施承認,自己軟硬不吃的心可恥的動搖了。

“可不是!”洛施輕快地哼了一聲,扭過上一刻還兇巴巴的臉,又好心情的補充道:“不過徐夫人不是人,她也不是鬼。”

錢衛看著她,想了想,“因為她能在白日裏出現嗎?”

“那是你們這種對鬼只有淺薄了解之人的想法。”洛施懶懶的糾正,“事實上,鬼是可以在白日裏出現的,但尋常人看不見、也摸不著就是了。”

“我能看見徐夫人,所有人都能看見她,所以她不是鬼。”

洛施沒說的是,鬼也是有渠道將自己偽裝成正常人的,不過解釋起來就麻煩多了,而且於分析徐夫人之事無益,她沒必要說得那麽仔細。

她草率的點了點頭,實際上,她對徐夫人的身份大致有了猜想。

錢衛不是個會一言蔽之的人,他本能的覺察到洛施還在隱瞞什麽,也不忍下,直接張口:“想來,你應是神通廣大的天師。這些驅妖捉鬼的事情我不懂,那你應該早早看穿了徐夫人是什麽了吧?”

他可太會說好話恭維自己了。洛施在心裏莫名嗔了一句。

“你可看過木偶戲?”洛施冷不丁的問了一句。

“……看過的。”雖不明所以,錢衛還是回道。

“木偶戲中的木頭人由木偶師傅控制住,它們只是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,面無表情、眼神空洞,沒有自己的自主思考能力。”

被洛施這般敘述了一番,錢衛初時還沒有感覺,眼前卻恍惚閃現了一瞬木偶陰森森冷視著他的畫面,現下身上倒是冷颼颼的。

洛施還在說:“我記得一種秘術,能夠將木偶變做為人,且與常人無異。書上將其稱為‘傀儡術’。”

“你怎麽能夠保證一定是這樣?”

洛施有些挫敗,“不,當然不能確定。”話音剛落,她又摸著下巴思索起來,“我也是碰碰運氣,昨夜誤打誤撞的與徐夫人提起了傀儡,她的反應不一般,這才讓我能夠順藤摸瓜起來。

“而她的身上,不是怨鬼獨有的濁氣,反倒是濃濃的木頭沈香。”

“哦,你是靠這個分辨的?”

“嗯,她跟你身上的味道可不一樣。”洛施快言快語,又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,忙轉移話題,“但傀儡術也是我在書上偶然看見的,恐怕連我師父都不曾會。”

“這麽說,徐夫人應是沒有自我意識、被人操控的傀儡。”錢衛沒往心上去,只疑惑起她的動機,“那麽她對你動手,是受了誰的指使?”

洛施與其對視,兩人俱在對方的眼睛裏看見了答案。

洛施擡了擡下巴,嗤笑一聲,“看來徐太傅當日留我,就已經抱著一顆殺人洩憤的心了。”

雖第一時間也懷疑上了徐炳元,錢衛卻不敢茍同洛施的想法,“還不能這麽快下定論,還有很多地方說不通。比如徐夫人為何裝病,而你戳穿徐夫人裝病之事,卻是四處求醫的徐大人操控著她來殺你,這不是自相矛盾嗎?”

洛施沈默少頃,這一家人都太怪了。

錢衛又道:“如若徐大人絲毫不知情他夫人的事呢?那麽在他身邊埋下傀儡,又做出病重月餘的假象……”他蹙眉,“此人怕是會對徐大人不利。”

錢衛垂眸憂心,洛施卻不以為意,話鋒一轉,“與我有何幹系?”

她踏入徐府,是以為徐夫人飽受被鬼纏身之苦,一時興起,這才管上了閑事。

事實證明,她曾經奉行的道理都沒錯:因為好奇而關註、後又生出多餘的同情心,最後一定會惹上一身腥。

“不弄清楚的話,徐夫人還是會對你出手的。”錢衛提醒她。

“她打不過我。”洛施頗為自信,“如果不是因為她只派出了一個傀儡分身,這才能從我手裏逃脫。否則,她昨夜便會被我收了。”

“那你不好奇嗎?”錢衛依舊勸著,“她為何要殺你?徐炳元身邊為何會藏著一個傀儡?”

洛施微笑著搖頭,“我天生便沒有好奇心。”

錢衛抿唇,知曉洛施還肯搪塞自己,已經算是她最大的耐心了。

他不言語,洛施卻不肯了,她反唇相譏,“怎麽,這閑事你又要管上一管?”

錢衛無奈,洛施才認識他一天,這個“又”字就用的如此精辟了,“我與你不同,我天生便滿是好奇心。”

“我看是莫名其妙的善心!”洛施輕諷,知曉他是不放心徐炳元,“這都是我們的猜測,誰知道這閑事背後的真實模樣。況且,你若是事事都摻上一腳,今日的慘態就是你日後的死狀。”

這話說的有些狠了,一貫沒心沒肺的洛施說出口也有些後悔。但面前的人分毫未理,聲音清晰而堅定,“我做不到視而不見。”

洛施這回是真的生氣了,大罵了一句“榆木腦袋”,轉身要離開。

“我今夜想再探徐宅,還是翻墻去看。”錢衛像是自言自語,然而,洛施聽得清清楚楚。

洛施:“你還在勸我?”

“不。”錢衛果斷的否認,“我只是覺得我們是朋友,想告訴你一聲。”

“誰跟你是朋友了?”洛施咬牙切齒。

“姑娘記性不大好,昨日在酒樓門口遇見的時候,可是你親口說的。”

洛施:“……”

洛施無語,原來是自己誆他付錢時隨意的玩笑話。

錢衛又道:“我不會為難洛姑娘,自是不會相勸。總之,這是我自己的決定。”

洛施惡聲惡氣的回著:“若是你死在那傀儡手裏,我就發發善心,勉為其難去幫你收屍!”

說罷,她瞬間消失在視線裏。錢衛端詳著臥房的出口,仿佛要盯出一朵花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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